雪很小,落在地上只薄薄的一層,行人踩過之后變得泥濘不堪,很多的腳印,一步一步延伸到巷子深處——那是蘇瑾所熟悉的槐樹街。一切都還是當年的模樣,逼仄,破舊,雜亂無章。
耳邊充斥著各種聲音:震耳的音響,小販的叫賣,路人的喧囂,天空變得很沉,風起云涌,預示著一場暴雨即將到來。
蘇瑾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。是十六歲吧,那個單薄的身影,低垂著眉眼,穿一件肥大的校服,走在傍晚的雪地里,有些瑟縮。
前面的區域被黃色的警戒線圍住,原本狹窄的道路被圍得水泄不通,血突然從四面八方涌出來,像泉眼,汩汩地。她聽見母親驚恐地大叫:“梁瑋,梁瑋!”然后有無數雙手推搡著她,捶打著她,讓她一直一直跪倒在梁瑋的面前。
一陣劇烈的疼痛使得蘇瑾驟然清醒。
睜開眼睛的時候,她一時不知身在何處,迷糊間摸了一把臉,冰涼的全是淚。
又做噩夢了。記憶紛沓而來。
她想起槐樹街,米粉店,閣樓,學校,想起母親,繼父……還有那個單純的少年。他瘦,高,眉毛修長,薄薄的單眼皮,唇邊總帶著一絲慵懶。
他就坐在書店二樓的圍欄那里,晃蕩著雙腳,他的身邊開滿星星點點的小黃花,飄著淡淡的暖香,是素馨。
她記得很多事,那些酸楚冰冷的記憶,因為這個少年,才暖了起來。
在以為弟弟梁宏丟了的那個晚上,她絕望地走在深夜,是他一直陪著她;在被母親誤會挨打的時候,是他擋在了前面;在梁瑋出事后,是他對她說,我帶你走;也是他,因為她一個電話連夜趕到北京;還是他,帶著她回家,照顧生病的母親……他為她做了很多事,跑到米粉店幫忙,在她的抽屜里放糖,買走她手工的編織包,搶過她的桶裝水咬牙扛上樓……
她的少女時代,已經永遠地遠去了,可是那些記憶卻生根于心底。
蘇瑾就躺在黑暗里,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來回憶過去。她沒有察覺到,在想起那個少年的時候,她的唇邊會有一抹笑容,那個沖動倔強的少年,那個頑劣活潑的少年,那個會耍賴耍橫的少年,那個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少年——她在思念他。
到波士頓已經一年了。這里的氣候她依舊無法適應,春天的迷霧太大,夏天的空氣太潮,秋天的颶風太烈,冬天的雨雪太多。原本她是一個適應性很強的人,但獨在異鄉的孤獨和無助,還是在這樣的時刻,被無限放大。
她聽到門口有些動靜,但腳步聲只是遲疑地停駐了一下,就飄遠了。
是馮嵐。蘇瑾的室友。
她們的導師都是麻省理工金融學院最知名的教授姜葉明。不同的是,馮嵐比她早來美國五年,高中畢業就從中國香港來到美國,讀了一年語言班,考入麻省理工大學,本科畢業后繼續讀碩士。兩個人是因為姜葉明才認識的,也是因為他的推薦她們才做了室友,她們合租在一個套二的小公寓里。那棟公寓有五十多年的歷史了,鵝黃色的外墻被涂鴉得斑駁凌亂,門口的兩盞鐵皮綠漆街燈散發著幽幽的昏黃色光芒,住在這里的多是清貧的留學生,膚色、語種混雜,隔音效果也不好,只是房租低廉。
在這樣的環境里,兩個來自同一個國家的女孩本應該惺惺相惜,但實際上她們的交往并不多。看得出來,馮嵐的家境也不優渥,吃穿用度全靠自己打拼,她除了上學,跟蘇瑾一樣,還做了幾份兼職,忙得跟陀螺一樣,休息時間上的不同,讓她們很少碰面。即使碰面,也只是淡淡地點個頭。
她們都是清冷孤傲的性子,相比蘇瑾,馮嵐更加銳利一些,她睨眼看人的時候,瞳孔里全是冰冷的光,很凌厲難以相處的模樣。
好在蘇瑾并不在意這些,宿舍的衛生她多做一些,房租水電她先支付,門窗家電的維修她來過問,她默默地經營著她們之間若有若無的關系。她不會主動,更不會熱絡。她們的兩個房間,就像是兩個城堡,隔了老遠的距離。
昨天警察來送傳票的時候,是馮嵐開的門。她看著蘇瑾不知所措地接過傳票,沒有詢問抑或是安慰——她們之間冷淡得連虛與委蛇都省掉了。
那張傳票是MK公司起訴她商業泄密的案件,在開庭前她不能離境,還要隨時接受警察的傳喚——沒有想到,她十年苦讀終于走到今天,卻有這樣的一場官司等待著她。
她查過了,如果罪名成立,她要面臨的是三年以上的監禁,刑滿后恐怕就要被驅逐出境。她所有的努力,所有的期許,所有為了改變命運的隱忍,也許到頭來只是一個飄起來的氫氣球,它以為得到了自由可以飛更高,結果飛得越高空氣越稀薄,最后只能是粉身碎骨